日本岸田政府修宪能成功吗？其危害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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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聿文：如果自民党现在就推进修宪，对岸田可能弊大于利。岸田眼下最好的做法，是以静制动。在未来三年中，他有的是时间走出安倍的阴影。

邓聿文

■安倍晋三遇刺身亡后，其政治遗产——修改日本宪法第九条，从宪法角度为自卫队正名，解禁集体自卫权，也成了岸田文雄政府矢志推动的使命。7月10日，岸田在一档电视节目中表示，将以包括把自卫队写入《宪法》第九条在内的自民党修宪草案四个项目为中心，推进国会讨论，并强调称，“将带着勇气挑战巨大课题。”

现行日本宪法是1947年5月4日颁行的。这是一部在美国占领军监督之下制定的宪法，其第九条规定，日本国民衷心谋求基于正义与秩序的国际和平，永远放弃以国权发动的战争、武力威胁或武力行使作为解决国际争端的手段；为达前项目的，不保留陆海空军及其他战斗力。不承认国家的交战权。故而日本宪法又被称为和平宪法。该宪法保障了日本战后几十年的和平，但很大程度上，日本也丧失了一个正常国家应有的国防自主权。对日本右派特别是右派中的极端分子来说，“和平宪法”是美军强加给日本的，它困住了日本的手脚，使日本不能成为正常国家，为此耿耿于怀，总想找机会修改或者废除宪法第九条，因为正是这一条限制了日本的军事能力。安倍正是他们的代表。

安倍出身政治世家，外祖父岸信介以战犯身份出任首相，这在德国是绝不可能出现的事，可在日本很正常，仅这一点就足以说明战后日本对军国主义的改造非常不彻底。其父安倍晋太郎任过外相。安倍继承了他们基因中的右翼思想，两度出任首相，是最近20多年来执政时间最长的首相。他的理想是强国，要强国就要先强军，而要强军就必须修宪，特别是针对关键的第九条。所以2018年安倍第二次出任首相期间，提出修宪的四项提案，包括将自卫队写入宪法第九条，其他三项则是陪衬。安倍卸任首相后，没有公职限制，更是把半生精力用于推动修宪。他在今年4月3日还呼吁尽早修改宪法，包括第九条对自卫队的明确规定。

现任首相岸田文雄虽然右派色彩没有安倍鲜明，政见也和安倍不同，但在修宪让日本成为正常国家这一点上，同样立场坚定。去年11月他成为首相后接受采访时表示，有意把修宪作为2022年夏天参议院选举的争论点之一，接下来12月又罕见出席自民党总部召开的“修宪实现本部”会议，宣称将集全党之力实现修宪，指出修改和平宪法“是非常具有现代意义的课题，必须尽早实现”，还称要将国会讨论和国民理解“作为两个车轮”，以推进修宪。

当然某种程度上，岸田对修宪也不能不坚定，因为他不是安倍最满意的首相接班人，去年自民党竞选首相时，安倍支持的是高市早苗。作为自民党内最大派系的会长，安倍尽管辞任了首相，可仍然是日本最重要的政治家，岸田要想做稳首相，不能不向安倍靠拢，争取他的支持。因此，岸田的内政外交，基本是安倍过去的那一套，没有走出安倍的阴影。参议院选举自民党获胜后，身为党首的岸田在党总部召开记者会，称“将继承（安倍的）思想，致力于绑架问题和修改宪法等其无法亲手实现的难题”。对由国会提议修宪一事表态“将努力尽早推进到提议这一步”，并认为选举结果体现了朝向修宪的“民意”，表示决心作为党总裁主导在国会的讨论。岸田也借口俄乌战争导致的日本安全保障环境的恶化，指出“将在五年内从根本上强化防卫力”。

此次日本参议院选举，自民党赢得了改选议席的63个，这得益于安倍的遇刺。自民党议席加上公明党13个、维新会12个等，参院的“修宪势力”共获得95个议席，再算上非改选议席，合计为179个议席，超过了国会提议修宪所需的全体议员三分之二的166个议席。日本宪法规定，修宪必须由三分之二以上参众两院国会议员发起议案，还要举行全民公决，获得半数以上选民支持即通过。从众院来看，据日媒报道，自民党和公明党执政联盟拥有261个议席，远超244席的“稳定多数”，而自民党98%的议员同意修宪，公明党也同意部分修宪，维新会议员则100%同意修宪，单这三党同意修宪的众议员加起来就超过三分之二，即310席。可见，若岸田政府现在提出修宪，在国会获得三分之二多数同意应该问题不大。

在现代民主国家，修宪仅有国会同意是不足以体现民意的，必须交由全民公投，以显示国民意志，这也是所谓直接民主的表现。许多国家的修宪都设置了公投环节。由于日本众参两院“修宪势力”占多数，就目前民意来说，假如不久举行全民公投，理论上修宪也很可能会通过。在参院选举结果揭晓后，共同社随即就修宪一事在全国展开紧急电话舆论调查，结果显示，对于修宪态度积极的“修宪势力”维持三分之二以上议席，日本民众认为“应该加紧修宪”的占37.5%，认为“无需急于修宪”的占58.4%。虽然后者看起来比前者高21个百分点，似乎不利于修宪通过，但之前《朝日新闻》所做的两项调查表明，支持和反对修宪法的几乎持平，或者后者更高。如2021年的一项调查显示，45%的人支持修宪，44%的人表示没有必要修改；今年5月的民调再次显示，认为修宪“有必要”的受访者为56%，认为“没必要”的为37%，前者高出后者近20个百分点，恰好和共同社的民调结果相反。

也许有人会说，共同社的紧急民调反映的是当前日本民众对修宪的最新看法，故而它更真实。话虽如此，但这恰恰有可能会成为阻碍反对修宪的民众去投票的一个因素，假如把“无需急于修宪”理解成反对修宪的话。因为人们会认为，反正反对修宪的人比支持修宪的人多，缺我一个不去投票也没关系。如果反对修宪的很多人都持这个想法，去投票的人就不会太多。相反，认为“应该加紧修宪”的人比反对修宪的人少，他们就会有一种危机感，更会积极去投票。

事实上，我们不能把“无需急于修宪”全部理解成反对修宪，他们中的一些人可能并不反对修宪，只是出于各种考虑，认为现阶段没必要急着去做这个事。因此，如果日本政府现在就修宪举行全民公决，这部分人很可能会支持修宪，尤其考虑《朝日新闻》的两个调查均显示支持修宪者占日本民众多数这个情况，更是如此。而“应该加紧修宪”则可以百分之百理解为赞成修宪。日本民意出现这种有利于修宪的变化，并不奇怪，这是日本右派多年鼓动的结果，也反映了日本面临的地缘政治形势的变动。

不过，岸田真会像他表现的那样在安倍身故后急着推进修宪吗？又或岸田将修宪往后拖，安倍这张牌还会奏效吗？客观来说，岸田表现出自己是安倍路线的继承者，要按照安倍先前的遗愿修宪，既是他的真实想法，但也带有某种不得已成分，因为在安倍去世自民党都悲痛的时候，假如岸田不如此表态，他很可能会受到党内安倍派的攻击。就岸田本身而言，他是不愿自己的首相生涯今后继续处在安倍的阴影之下，而要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安倍的去世为他提供了机会，使他加快去安倍化。但这需要一个过程，目前肯定不能展露有“背叛”安倍的意思。然而如果自民党现在就推进修宪，对他可能弊大于利。因为如果修宪通过，自民党特别是安倍的支持者不会把功劳算在他身上；如果通不过，则无疑是他的责任。他眼下最好的做法，是以静制动。参议院如今自民党占多数，如果他的执政不出现大的失误，基本可以平安度过今后三年，使他成为在平成年代后期仅次于安倍的执政时间第二长的首相。而在未来三年中，他有的是时间走出安倍的阴影。届时是否推进修宪，可看情况再决定，即使不修宪，对他亦不会有什么损失。

因为修宪毕竟兹事体大。日本和平宪法运行了70多年，深得民心，从上述共同社的调查看，民间依然存在较为强烈的反对修宪情绪。即使在自民党内部，也不是每个议员都支持修宪的。联合执政的公民党，和自民党的激进修宪势力也有差别，提出“加宪”。其党首山口那津男强调称，“第九条第一、二款没有改变的必要。对于界定自卫权是重要规定。”有关自卫队，他表示国民“大多数予以认可，并非不修宪就无法工作的情况”。至于在野党，多数反对修宪。故假如现在自民党强推修宪，尽管如前面分析指出的，通过的可能性并非没有，但万一受挫，对岸田政府无疑是一计重击。

问题还在于，修宪虽是日本内政，然而牵动周边国家神经，对东北亚的地缘政治会产生重大影响。中国官媒把日本修宪称作是对亚洲地缘政治现状的改变。某种程度上，日本的和平宪法塑造了当今亚洲特别是东亚的格局，保障了东亚和平。如果日本修宪，会让过去受日本侵略的东亚国家特别是中韩感到不安，由于日本对历史反省得不彻底，这两国会认为日本修宪将为日本的军事扩张扫除宪法障碍。中国的反对自不必说，韩国政府在美国压力下正谋求改善和日本的关系，日本修宪一定会激起韩国的强烈反应，韩日关系会在现在的基础上倒退。可以说，日本修宪必然会刺激周边国家加快扩军步伐。

修宪同样牵涉美国利益。虽然《华盛顿邮报》最近发表社论指美国应该支持日本修宪以对抗中国，但如果美国出于此目的放任日本这么做，对美国是好是坏其实殊难预料。是谁让日本成为一个不正常的国家？日本修宪摆明也是要摆脱美国控制，日本右翼以中国为敌，但未必就一定喜欢美国。美国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用和平宪法和驻军把日本拴住，用美日安保条约保障日本的国家安全。如果岸田政府强推修宪，还须过美国这一关，美国未必赞成它修宪。

日本一些学者、特别是左派宪法学者，以及某些政党认为，只有宪法才能为自卫队正名，保障解禁集体自卫权，但其实，即使不修宪也不影响自卫队的集体自卫权和海外派兵。日本政府尤其是安倍政府早已通过所谓的法律解释方式让自卫队成为一支正式的国家军队，除了没有名号之外，自卫队同其他国家的军队没有什么两样，日本的军事实力也比多数国家都强大。1992年海湾战争期间，日本国会通过《联合国维持和平行动合作法》，自卫队首次参加海外维和行动。2001年10月，日本参议院通过法案，准许自卫队在反恐怖主义战争中提供协助，赋予日本海外派兵的法理依据，这也是日本自二战后首次获准向海外派兵。安倍政府2015年出台了与行使集体自卫权相关的一系列安保法案，更意味着解禁集体自卫权、修订日美防卫合作指针、扩大自卫队海外军事活动的军事安保政策在法律层面得到保障，战后日本长期坚持的专守防卫国策实际上已经被颠覆。

因此，一些外国专家认为，日本能否通过修宪实际上不是问题的关键，要害在于修宪这一行动本身。日本如果修宪，是要通过该举措向世人表明，它要抛弃战后体系，因为它认为和平宪法以及和平宪法保障下的日本战后体系是美国强加给日本的，现在是该还给美国人的时候了。那么它带来的危害是制造东亚的紧张局势。这并不是说日本修宪就一定会像70年前那样再次对亚洲国家发动侵略战争——如今的日本已没有这种实力，也应该没有这个意愿——而是由于亚洲国家对日本的不信任。日本修宪会刺激亚洲国家特别是东亚出现扩军备战局面。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太平，修宪只会加剧不太平。所以为了亚洲的和平，岸田政府最好不要去触碰修宪这个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