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失去的仅仅是童年的游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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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海娜：儿童和成人的价值观和做事风格正在融为一体，最显著的表现就是儿童游戏的消失。

徐海娜

■现代城市化的生活日新月异，儿童游戏的主要内容和性质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假日里，孩子和几个小伙伴相聚的时候，也是一头扎进房间，人手一样电子设备，聚在一起玩电子游戏。偶尔有人建议出门走走，也不过就是在附近买一杯冷饮回来。现代的孩子们都这么宅了么？过去我们曾经热衷的那些童年游戏丧失魅力了吗？再细想一下我们的生活，我们只是失去了童年的游戏吗？

失去的闲暇与自主社交游戏

前不久，一些读者朋友给我发来消息说，“老鹰捉小鸡”这个游戏，他们的孩子已经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感谢我的书让他们想起了童年的欢乐时光，同时有机会教会孩子怎么玩这个游戏。原来是这样的，在我不久前出版的儿童心灵健康成长绘本系列中，有一本《他们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主要内容是写小朋友们一起玩游戏的故事，玩的游戏就叫“老鹰捉小鸡”。出版社方面也觉得我有必要解释一下这个游戏的玩法，所以后来我又录了视频去解释这个游戏的玩法。这是一个集体游戏，通常大家会选一个小朋友扮演老鹰，再选一个小朋友扮演母鸡，其他的小朋友就扮演小鸡。“小鸡们”往往排成一条长队，排在母鸡的后面。“小鸡们”通常会把手放在前一个人的腰间，紧紧抓住前面人的衣服。“母鸡”要张开双手保护着身后的“小鸡”们。“老鹰”则要设法绕开“母鸡”的保护，抓到“母鸡”身后的“小鸡”。

我记得童年时代，小伙伴们玩这个游戏最兴奋，大家很享受那种惊险刺激的追逐，经常玩到满头大汗仍不罢休。对于现在的孩子们来说，这像是遥远的童话。如果幸运，家长或者老师会教给孩子们这些集体游戏的玩法；如果再幸运一点，这些孩子能找到足够的玩伴一起玩。但是还有一些孩子尽管知道这个游戏的玩法，却也没有什么机会尝试。我自己的孩子就一次也没有玩过，因为这个游戏需要人多才好玩。时代正在巨变中，我们不妨先对比一下现在孩子们的童年和过去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

现在楼下的游乐场、社区里的休闲中心，有大量闲暇时间滑滑梯、四处奔跑着玩耍的大多是学龄前儿童，而且每个孩子身后都跟着至少一个大人。有深圳的网友说，她的孩子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本小区同龄的只有她小孩一个人会在放学后下楼玩耍，孩子也只能无奈地跟一些幼儿园小朋友混在一起玩。我记得我的孩子自从上了小学之后，也很少能在楼下随机地遇到玩伴儿了。如果说朋友们想要一起玩一玩，那还得经过双方家长一起约个时间，才能实现一起玩的愿望。要是想很多小朋友一起玩，那就更难了，大概也只有“生日会”这种时候才能大规模地聚一聚，但由于生日会家长也要出席的，玩耍也并不自由。

过去没有那么多游乐场，楼下也没有滑梯，但是大院子里、街道边玩耍的不止是学龄前儿童，而是各个年龄段的都有，而且除了特别年幼的孩子以外，大多没有成人看管。小朋友们只要走出家门，就能找到很多玩伴儿，通常都是大家住在同一个大院子里，或者同一条街道的。他们自发地组织游戏一起玩，人数有时会很多，尤其是在放学后到晚饭前的那段时间。那时候也都没有手表，只是感觉时间差不多了，看着天快黑了才散了，各自回家吃晚饭。每逢冬天下雪的日子，孩子们就更是玩疯了，要家长们就着夜色出来喊，才一个个不情愿地返回家中。

虽然我们说社会很多方面都在进步，在儿童的安全方面，我们的意识也提高了。但与此同时，我们也丢失了不少东西。例如，孩子们的自主游戏时间，孩子们的自主社交时间。

我过去在香港生活期间，有时会跟社区里的各种社福机构的社工聊天。在我家附近，有一间是路德会办的青少年和儿童服务中心。他们为社区里的孩子们提供很多课外活动机会，也包括课外的作业辅导。有一次课业辅导结束，但还不到下课时间，那位负责的社工就对那些孩子们说，剩下的时间你们就自己玩吧。结果孩子们都来问，玩什么呢？怎么玩？社工发现，虽然给了孩子们自由，这些孩子们已经不会玩了。我想这是悲哀的，然而当我看了尼尔•波兹曼的《童年的消逝》一书，才觉得这背后还有更大的悲哀。

尼尔•波兹曼说，过去在城镇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儿童游戏正在消失，就连“儿童游戏”这个想法也似乎正在从我们的股掌中流失。“儿童游戏，言简意赅地说，已成为濒临灭绝的事物。”

希腊人发明了学校这个概念，在希腊语中，“学校”一词意思是“闲暇”。他说这反映了一种典型的雅典式的信仰：他们认为闲暇时，一个文明人自然会花时间思考和学习。其实在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时代，学校是我们上课学习的地方，但同时也是一个社交和游戏的重要场所。上课前、课间我们自由地玩耍，甚至放学后，我们也可以在学校流连，玩玩“捉迷藏”。

大约两年前，我的一位朋友带孩子来新加坡求学。那是一个上海的中学生，他从上海转到新加坡的一所国际学校来上学。我问他，觉得来到新加坡上学有没有什么感想？有没有文化上的冲突等？他说第一天上学就震惊了。课间，他发现教室里面没人了。他问老师，怎么回事？老师说，大家都出去玩了。他问老师，玩什么？老师说，想玩什么玩什么。他说他一下就震惊了，我听到他的话也一下就震惊了，因为我不知道这有啥好震惊的。细问才知道，原来他在上海上学的时候，课间通常是不许出教室的。我相信上海不会每间学校都这样。我随后也问了中国内地一些朋友，得知有的学校课间确实不能出教室；有的可以出去，但是不能跑、不能跳。至于课后，必须离开校园，不能自己组织同学在学校玩，除非是学校组织的活动。总之，情况和我们那一代已经完全不同了。

童年的“成人化”

尼尔•波兹曼还提到童年消失的另一个表现，就是很多社会机构，例如“少年棒球联合会”和十二三岁的“小选手橄榄球队”等机构惊人地蓬勃兴起。儿童游戏变得不再是随意自发地进行，而是要在成人小心的监督下，紧张激烈地进行。尼尔•波兹曼引用《纽约时报》上曾经刊登的一篇故事，揭示了许多成人并不理解儿童游戏被重新定义的意义。

当时正是加拿大安大略省的足球锦标赛，这场比赛有10个国家的4000名儿童参加。在新泽西的东不伦瑞克（East Brunswick）和安大略的伯灵顿（Burlington）之间的一场10岁男孩组的比赛中，父亲们在场外发生争执，两个球队就此大打出手。最热闹的是两个球员的母亲之间也发生了冲突。打架之后，报纸上还引用其中一位妈妈的话说：“这（打架）只是一场精彩比赛中的30秒。第二天晚上，我们的孩子输了，但比赛还是很精彩。家长为两个队的孩子鼓掌。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经历。” 这起事件的前前后后，都没有人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可能因为成人比赛也经常出现冲突。

但是，尼尔•波兹曼就此提出了很尖锐的问题：“首先，家长待在那儿干什么？为什么有4000个孩子卷入一项锦标赛？为什么新泽西的东不伦瑞克队要跟安大略的伯灵顿队比赛？训练这些孩子是为了什么？对所有这些问题的回答是：儿童的游戏已经成为成人热切关心的事情，它已变得非常职业化，已不再是一个脱离了成人世界的世界。”

慢慢地，我们的社会其实也步入了这样一个阶段。一个10岁的小女孩本来可以自由地以玩乐的态度享受跳舞、弹琴、绘画的乐趣，可是家长、学校、组织比赛的社会机构绝对不愿意“浪费她的天赋”，总要组织孩子训练，参加市级比赛、省级比赛、全国比赛；再不然还有各种考级，不管什么课外兴趣，几乎无一漏网。几乎每一种兴趣爱好，都能按照严格的条件评定等级，就像是成人考取各种职业证书一样严肃。

另一个值得我们思考的现象是，电子媒介时代的到来，让信息和知识的获取比过去要容易成千上万倍，而我们的孩子和我们自己其实是几乎无差别地，暴露在这个电子信息海洋里。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在《文化与承诺》一书中就曾指出，我们进入了一个日新月异的，信息公开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电子媒介可以毫无忌惮地揭示一切文化秘密，对成人的权威和儿童的好奇都构成了严重的挑战。我们的孩子还没有提问，就被给予一堆的答案。“简言之，我们身边没有儿童了。”

我有很多中小学教师网友，其中一位方萍老师告诉我说，“手机上的一些小视频软件过早地影响了孩子的童真。”我也有同感，在手机面前，孩子和成人几乎是无差别地被投喂各种信息。迪士尼也不再像过去鼎盛时期那样受到孩子们的欢迎，孩子们随时可以看到很多本来长大才有机会接触到的信息。

尼尔•波兹曼在《童年的消逝》一书中表达的一个基本的观点也是，“我们的电子信息环境正在使儿童‘消逝’，也可以表达为我们的电子信息环境正在使成年消逝。”儿童和成人的价值观和做事风格正在融为一体，最显著的表现就是儿童游戏的消失。

所以，当我们的孩子们不再玩“老鹰捉小鸡”的时候，也不可能有机会再自发地组织一大群小朋友，一起来玩“老鹰捉小鸡”的时候，甚至连“捉迷藏”也不再能够自由、自主、自发地玩的时候，也是我们需要反思的时候。我们失去的仅仅是童年的游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