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豪Zax与他的电竞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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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泓宇：在中国电竞行业的20年里，极少有企业家能像周豪Zax一样，有着创立新闻门户网站Replays.net (RN) 、电竞职业俱乐部WE、电竞赛事组织StarsWar、以及直播MCN机构伐木累的经历。

陈泓宇

■我与周豪约采访的地方在西安，准确地说，是在周豪自己创立的电子竞技俱乐部所在的西安曲江WE电子竞技俱乐部主场馆。如果你关心中国的电子竞技，你一定听说过这个俱乐部，WE是中国电竞历史现存最悠久的俱乐部，2005年创立，距今已经有超过18年的历史。而采访到他时候，场馆这里会有一场魔兽争霸3的电竞比赛——StarsWar 10（SW10）举行。对于周豪和一众中国的魔兽争霸电竞爱好者来说，这是今年最重要的电竞比赛，汇聚了中韩最顶级的魔兽争霸职业选手，这要是放在13年前，就是中国电竞最顶尖的赛事。同样，这个赛事品牌的创始人，也是我们一次访谈的主人公，周豪。

其实出发西安前，我与一位在电竞行业有着超过十多年资历的电竞记者朋友聊天，他对周豪的评价是一个很“佛”的神人，在电竞江湖中有着不少他的传说，但这十几年都没有怎么接受过采访，一个几乎不来台前的人。最后他对我能约到周豪采访这件事表示不可思议，我在微信中对他嘿嘿一笑，其实我早在12年前就与周豪在互联网上有过一次对话。

时间回到2011年的8月2日，那年我高二，对电子竞技抱着无限的憧憬，那时在RN上看到周豪的一篇关于电竞与梦想的演讲稿，看得我热泪盈眶。随即我在新浪微博上发了一篇微博：“@周豪Zax，电竞界的传奇人物，很感谢你为电竞做的这些功劳，你在SW5上的演讲会刻在我的心中，我今年17岁，我也希望加入到这个行业中，出我自己的一份力！”随后令我预料之外的是，周豪回复道：“严重了，实在不敢当”。

12年过去了，我从一名高中生成为了一名专攻电竞行业报道的职业媒体人，也算是坚持了儿时的梦想，兑现了当初的承诺。我特别想知道当我向周豪当面提及这件事时，他会是什么反应。同时我也劝自己不要把期望放太高，得到不记得的回应也是相当正常的，毕竟实在太久远了。

终于，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我在场馆找到了周豪。其实他挺好认的，他身着StarsWar赛事的T-shirt，背后印着他的ID，Zax。而上面印着这次比赛的主题，“你我皆传奇”。我们找了一个VIP室，准备开始对他的采访。进门时我注意到了他的白头发，立刻就勾起了儿时的回忆。2010年，他在第五届SW舞台上的演讲——《我有一个梦想》

“我想，我还有一个未了的梦。我梦想有一天，大街小巷上男女老少津津乐道的话题是昨天精彩的比赛；我梦想有一天，我们把今天的舞台搬到8万人体育场；我梦想有一天，你们带着自己的孩子携手来看StarsWar；我梦想有一天，中国电子竞技能真正地站在世界之巅。我坚信，这绝不是我一个人的梦。”

事实上，每当提起周豪Zax，这篇演讲就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不仅仅是说他预言了日后电竞行业井喷式的发展，2017年时的英雄联盟世界总决赛也确实把比赛开到了8万人的鸟巢体育馆，如今的赛事，也确实有许多老男孩们带着自己的孩子来到现场。当时还有一个小插曲，许多媒体报道周豪是顶着视网膜脱落，失明的风险做的演讲。

“其实当时没有外面说的那么夸张，之前眼睛是在新加坡打篮球时候受伤的，什么视网膜脱落是不准确的，其实是眼角膜脱落。当时每天早上醒来都会眼睛疼，花了大概4-5年才完全好，”周豪笑着解释道：“但也确实，这件事为当时2010年的StarsWar演讲添加了一些悲情色彩，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得益于网吧里魔兽争霸3这款即时战略式游戏的普及，中国电竞因为魔兽争霸3的赛事迎来了飞跃式的发展。后来的英雄联盟，DOTA2，以及王者荣耀的玩法，多人在线战术竞技游戏，其实都是由魔兽争霸3引擎上的一张地图演变而来。可以说在世界电竞的发展历程中，魔兽争霸3这款游戏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而2005-2010年期间在中国举办的StarsWar，也成为了无数中国魔兽争霸粉丝中最珍贵的电竞回忆。

“回想18年前，WE刚成立的时候，当时想开个新闻发布会，简单一点的。但当时想的既然大家都花了那么多飞机票钱，不如我们就搞个正式的比赛，于是StarsWar就在18年前诞生了。当时我们很不专业，网络和电脑一直出问题，以至于我们打到了很晚，但是选手和观众们看完最后一场比赛，最后离开场馆时嘴角的那一抹微笑，令我非常感动，一生难忘。而在办完StarsWar的第二年，Sky就拿到了WCG的冠军。我想那个时候就是我一直追寻的最初最纯粹的快乐。”周豪很平静的跟我说道。

Sky李晓峰被誉为中国电竞第一人，作为中国电竞魔兽项目的领军人物，代表中国和WE在2005年和2006年拿下当时世界电子竞技竞标赛WCG魔兽争霸3的冠军，他的夺冠加速了中国电竞走向正规化的进程，而李晓峰本人也在2011年以合伙人的身份加入了周豪的WE电子竞技俱乐部。

“当时办StarsWar本身是不赚钱的，但通过做StarsWar，让我活过了最艰难的几年。2010年开始，我们得到了Intel，雷蛇，技嘉的商业推广需求。他们当时不想赞助第三方赛事像StarsWar，但是却将这推广需求给了我，我摇身一变就成了一家广告公司，帮他们去做路演，通过这个利润养活了我的电竞公司，”周豪回忆道。

而周豪可能不知道的是，当年我在苏州上大学的时候，作为电竞社社长就有和周豪的广告公司一起承办过一次雷蛇和技嘉的“电竞校园行活动”，那次校园行成为了那年我们大学参与人数最多的活动，带来的收益也同样养活了我的社团。当然，当时全国各地有许多高校的电竞社团都参与了这样类似的校园行活动，想必他们的负责人也都跟我一样，相当感激周豪。当我将这件事情告诉他时，我们都不约而同的笑了，没想到我与周豪之间还有这样的联系。

“这次做Starswar一方面是情怀，另一方面其实我们做了精确的计算，我们不会亏本。我们一定是不会亏钱去做的，我们的底线就是不亏钱就行。其实做这次比赛最早的初心，是想给主场的小伙伴们找点事干。我给他们的要求就是，能赚到你们工资以内的钱就好，主场不要空置，”周豪笑着说道：“这次我的孩子也来现场做志愿者了，他13岁，就在门口做做检票的任务。”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一开始我那个记者朋友会说周豪是一个很佛系的人了，他做事的逻辑似乎不太像是个商人，因为商人是逐利的。

“我们做这些东西的时候不要想太多，就像我之前做RN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就跟着心里想的方向去走，自然而然地去看它怎么发展。如果一开始就想着搞资本运作，我认为这件事情一定做不好。做东西一定要去做喜欢的东西，就像我一开始做RN，”周豪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说道。

周豪这里提到的RN，曾经是中国电竞最大的门户网站，也是周豪电竞生涯的起点，也同样是他人生第一桶金的来源。2002年还在上海交通大学读书的周豪，成立了RN。起初RN只是一个为电竞爱好者提供录像下载的网页，顾名思义Replays在英文中就是录像的意思，而玩家将Replays.net称为RN，后来RN的论坛板块逐渐成为中国电竞最大的社群以及讨论区。

“RN是我电竞生涯最早的起点和初心，这里的成就感是后来我做电竞很难比拟的。我当时第一个通宵，去把网站做改版，从所有的设计到代码，甚至再到录像更新，都是我自己做的。当我看到国外某个网站很帅很漂亮，我一个晚上就能把整个网站全部改掉，那个时候觉得特别爽。RN 给我带来最大的成就感是，我有一种我是这个国家国王的感觉，因为我是这个网站的站长。其实RN最后主要的不是录像板块，而是它的论坛板块。很多人在论坛板块讨论，而它已经成为魔兽3第一大的讨论区，”周豪自豪的说道，但同时他的眼中也流出了一丝遗憾。

“其实做论坛就跟做社区一样。到现在，我很羡慕B站这种大社区的感觉，很羡慕陈睿。如果RN活到现在，它有可能就是个B站。只不过那个时候我们的录像是一个小型文件，传递给用户，然后用户下载下来看给玩家看高手是怎么玩游戏的。而我们玩家有一种本能是去公园去看爷爷奶奶下象棋，只是说随着科技和时代的变迁，载体不一样了，现在是视频载体，”周豪耐心地向我解释道：“我当时在RN的论坛中做了很多创新，其实我们是最早学亚马逊那种，点赞评论会显示在一个帖子中。那些有意义的评论会被顶上去，最精华，最抖机灵的评论一定是在帖子的最上面。这让社区中的每个人都能有自己的成就感，让社区里的每个人都愿意自发地去贡献内容。其实我那个时候回想起来，那个时候就有一种UGC的感觉。我们那个时候就属于最早去做UGC了，用户去贡献所有的内容。”

周豪提到的UGC (User Generated Content)，可以说是一众顶尖互联网公司的核心商业底层逻辑。不仅仅是周豪提到的B站，几乎所有的社交媒体与视频网站，Meta，抖音，Twitter，微博，Youtube，知乎，都是基于UGC的逻辑在创造互联网的价值。

“我觉得挺可惜的，RN没能走到今天，”周豪感叹道：“2015年的时候我卖了RN大部分的股份给IGE，当时全世界最大的虚拟物品交易商，留了大概20%的股份。最后RN卖给了一家北京的公司，2017和2018 年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也退出了，因为当时我与老板有一些争执。因为RN虽然做的很好，但是不挣钱。不仅不挣钱，甚至会挨骂——我做任何商业推广，下面的评论有一部分是在骂我的。当时整个电竞的环境就是光有吆喝，没有人愿意花钱。老板对标的是17173这样的网络游戏门户网站，很多网游也都有这个预算。但我只要一接网游的广告，大家就都是骂我的。”

如今无论是门户网站还是传统媒体，不赚钱或者赚钱难早已不是秘密。人们获取信息的途径越来越便捷，从早年的报纸和电视，到门户网站，再到今天的社交媒体。用户逐渐习惯了被提供免费的内容，对商业广告嗤之以鼻。就拿周豪类比的B站为例，最新的财报显示，2023年上半年净亏损21.74亿，去年同期亏损42.89亿，并且B站也多次表示不会轻易尝试像Youtube一样的贴片广告。整个B站社群也对接广告影响观看体验的方式极其抵触，B站转而将主要的收入集中于游戏代理与直播。

今天B站的情况与周豪提到当年的RN是极其相似的，实际上当年周豪也可以选择向游戏转型，并且那个时代（2011-2015年）或许更适合周豪的RN，因为盛行的是网页游戏。就是那个只要打开一个中文网站，就能看到一众一流香港影星，像成龙或者张家辉邀请你玩的游戏。而如今的许多国内知名游戏公司的第一桶金，也是来自于网页游戏。比如今天港股市值82亿港元的心动网络和旗下最出名的游戏推荐平台Taptap，最初其实是靠一款《神仙道》的页游发家，不过周豪表示他并不后悔没有选择转型做网页游戏。

“如果我当初转型像神仙道那样，就是现在的Taptap他们，他们的老板黄一孟其实也是当初做VeryCD电驴没赚到钱，但是做神仙道之后就突破了。当然我没有后悔，我觉得每件事情都是有他的道理的。因为做了RN之后有了WE，又诞生出来了StarsWar，2015年WE拿了IPL5的世界冠军，我们就又转型了。专心做WE俱乐部，后来我又成立了伐木累，去做主播MCN，带货这类的东西，”周豪说道：“我觉得人生啊其实很有意思，就像打游戏一样，你要把前置任务完成了，才能接后置的任务。前置任务不完成的话，就不能跳过去，所以其实每件事情都没有白走。”

WE那年的IPL5的英雄联盟世界冠军，被誉为是中国大陆英雄联盟历史上的第一个世界冠军。而后来中国英雄联盟赛区开始学习NBA联盟，逐渐发展为英雄联盟规模最大，商业化最成熟的赛区LPL。这期间许多俱乐部因为各种原因离开了LPL或者说转卖给了更大的资本，例如说京东、微博、还有李宁。可周豪手里的WE一直没有看似强大的资本，却又一直坚持到了今天。

“我们可以很骄傲的说，我们是活到现在最悠久的俱乐部。因为我们是白手起家，从一个月3000的工资，慢慢做到现在，所以做事情比较保守，换句话说就是会算账。不像别人喜欢All in，如果资本上不了的话就没了。老板出来玩一波，玩完了就没了，”周豪说道：“其实我们砍了很多的项目，每个项目其实对我们来说都是一种投资。我们是根据成本来衡量的，我的想法就是精简，现在做的是英雄联盟、王者荣耀、还有穿越火线。无畏契约，现在拳头他们审核席位嘛，如果确定有我们，我们可能会做。”

我突然发现在计算成本上，周豪又像一个务实的商人了。他有做StarsWar的时候“不亏钱就算赢”的感性一面，也有面对不同热门电竞项目，考虑投资回报，保持理智的一面。诚然别的俱乐部背后都有强大的资本和资金去试做，WE的背后最宝贵的财富是周豪这二十多年，尝试电竞各个领域管理的经验。而WE与中国十三朝古都西安的深度绑定，是我认为周豪没有提到，但却相当关键的一个要素。

2018年时，WE落户西安曲江新区。西安政府在西安永宁门为WE举办了入城仪式，西安城墙大唐迎宾仪式，要知道这可是西安政府最高规格的仪式，曾接待过美国总统克林顿、新加坡总理吴作栋、印度总理莫迪等多位海外元首。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信号，代表着西安政府从某种程度上承认了电子竞技的社会地位。WE从2005年建队至今，见证了中国电竞从遭受众多非议到逐渐认可，也同样见证了无数像周豪这样负重前行的电竞人。

相比于大资本与俱乐部的附属关系，西安曲江和WE的关系更像是相辅相成的合作伙伴关系。以这次举办StarsWar比赛为例，西安曲江为WE俱乐部提供最直接的办赛场馆，WE俱乐部为西安曲江政府提供观赛人群的周边消费，以及办赛人员的就业还有税收。而中国的其他城市，虽然有的也有俱乐部的主场，却没有像西安与WE这样深度的绑定。

不知道是不是与周豪的谈话过于顺利了，我一看表，意识到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出于私心，我向他提起12年前那条微博，想看他是否还记得我。出乎我意料，当我提起微博的时候他就已经脱口而出说记得我，并且真诚地看着我说：“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我更应该感谢你，你这一路的电竞经历与坚持让我觉得我这么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

当听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脑袋是一片空白的，我有想过他可能会客套一下，但没想到会得到这样朴实却又触动的回答。直到后来冷静下来，我终于能领悟到周豪为什么能在电竞行业的各个领域如鱼得水，他的人格魅力正是在于他的“佛，”在我们访谈中他从来没有强调过自己能力是如何强大，反而他自诩“屌丝”。他会给予最大的夸赞给身边的人，比如WE主场办赛的员工，电竞的同行，以及到赛场的观众。他不像一些创业者一样将事情成功的因素定义为自己的智慧或者能力，他更看重的是事情成功的背后，身边的人有没有获得成长，自己是否开心。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和我一样的感觉，我觉得自己越来越难快乐了，以前玩游戏可以玩很久都不会觉得厌烦，而现在游戏玩个10分钟就觉得有点厌倦了。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可能是因为梦想已经实现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所以我很想再次去寻找最初的那份快乐，”周豪说道。

1981年出生的他，今年已经42岁了。在许多人的眼中，他已经是一位相当成功且德高望重的电竞从业者，但他依然在追寻自己内心的快乐，我问他今后还想做些什么事？

“我最近都在杭州学画画，最近在考研，想去考中国美院的研究生。我小时候有这方面的理想啦。我发现只有童年的一些东西才能让现在的我快乐，我小时候差点走上美术生这条路，跟一个老师学国画，学了一年。但是后来因为学习停掉了，走向了工科的道路，学了土木工程。但我内心其实有一个文艺的心，所以我今年6月份，我就下定决心去考一个中国美院的研究生。基本上每天就是从早画到晚，”周豪回答道。

我拍了拍周豪的肩膀，祝他一切顺利，这份回答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