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的“不选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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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胜舟：经济靠中国，安全靠美国，独立自主、左右逢源、平衡有度，如果非要说“选边”，新加坡向来是“选己”，即维护本国利益最大化。

叶胜舟

■新加坡是个小国，在东盟和全球的软实力、公信力却远超其硬实力。李光耀、李显龙的战略眼光一流，以独立和直率著称，通常坚持原则、敢说真话、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堪称小国与大国交往的楷模。

李光耀与邓小平唱反调

新加坡的外交风格和国际影响力，大部分是建立在“国父”李光耀的威望和心血之中。这位极具智慧和个性的实用主义者，任建国总理25年，父爱主义泛滥，强势推行组屋制度、中央公积金制度、双语教育制度等，将被马来西亚歧视、打压和抛弃的新加坡，强力凝聚成一个命运共同体，一跃而入发达国家行列。“新加坡模式”也成为中国等国家反复研究和重点借鉴的样板。

随着“文革”的结束，极左理论和行为式微，中国不再谩骂新加坡是“美国帝国主义的走狗”，革命输出也无动力。1978年11月12日，74岁的邓小平在访问泰国、马来西亚之后，抵达尚未建交的新加坡，亲自登门取经，同时游说55岁的李光耀和东盟支持中国针对苏联“大霸”、越南“小霸”的立场。

《李光耀回忆录》第三十七章记录了与邓小平会谈的细节。邓“花了两个半小时谈苏联对世界构成的威胁”，称“我们必须团结起来对付那个‘王八蛋’（指苏联）”；一脸严肃地向李声明，“越南如果侵犯柬埔寨，中国必会惩罚越南”。没想到李当面坦率地举多例说明，东盟国家为何对中国有“最直接最本能的猜忌和疑心”。邓的“表情和身势语言都显出他的错愕”，突然反问李：“你要我怎么做？”

这句话让李吃了一惊，在回忆录中坦陈“从未遇见过任何一位共产党领袖，在现实面前会愿意放弃一己之见，甚至还问我要他怎么做”。李毫不客气，继续直言：“中国必须停止马来亚共产党和印尼共产党在华南所进行的电台广播。”邓回答李，需要时间考虑他所说的话，间接承认存在这样的电台。邓能屈能伸，为谋求中国核心利益，放得下身段，听得进逆言。两年后，中国果然终止电台广播。

杨荣文是此次会谈李光耀的翻译，后任新加坡外交部长。作为这段历史的见证者，40年后的2018年11月12日，他撰写《一切始于40年前》文章发表于新加坡《联合早报》，指证由于“中国共产党在东南亚各地支持当地的抗争行动”，李光耀告诉邓小平“尽管中国将越南视为共同的敌人，东南亚国家有时也将中国视为共同的敌人”；“中国听取了李光耀的建议，逐渐切断对东南亚兄弟党的物资支援”。

李光耀在国际政坛、两岸之间有深厚的人脉，与蒋经国、李登辉都熟悉。1992年1月，美国总统布什、中国国家主席杨尚昆先后访新，布什要求李光耀向杨尚昆传达一个信息：布什需要中国帮忙使（“六四”之后的）中美关系再度正常化；杨尚昆向李光耀谈及两岸关系设想。

李光耀随后向杨尚昆传递布什口信，又访台穿针引线，李登辉同意汪辜会面，地点就在新加坡；回新加坡又将李登辉意见转告中方，从而有1993年4月“破冰”的汪辜会谈。喝水不忘挖井人，华人应该铭记和感谢李光耀、新加坡促进两岸和谈的贡献。

2009年10月27日，李光耀在华盛顿举行的美国和东盟商业理事会成立25周年晚宴上发表演讲，警告“美国如果不能继续参与亚洲事务，以制衡中国的军事和经济力量，很可能导致其世界霸主地位的丧失”。10月31日，《联合早报》发表题为“美国的战略未来在亚太”的社论，呼应李的演讲，与新加坡政府、新加坡利益保持一致。

李光耀邀美积极进驻亚洲、制衡中国“转变成为一个顶级强权”，某些中国人因此指责他为“两面派”，真是一厢情愿。对新加坡而言，这是完全正确、正当的策略。任何一个大国在亚太或全球独大，小国没有任何筹码，必然成为附庸，而大国相互牵制、角力，新加坡的利益才能最大化。从长远而言，中美G2共治全球最有希望维持百年以上霸权稳定的新秩序。

2015年3月23日凌晨3时18分，李光耀病逝，享年91岁，2023年9月16日是其诞辰100周年。有人欣赏他的卓见，有人非议他的独断，但没有人怀疑他的成就。数十年以来全球同哀缅怀的政治领袖屈指可数，曼德拉和他就是其中两位。

基于对新华社、《人民日报》、中国央视年度国内、国际十大新闻的异议，美国《时代》年度人物的异议和本世纪《南方周末》新年献词的日益失望，笔者年末原创四篇年度盘点，努力坚持用自己的眼睛记录时代，《2015年国际十大新闻》第五条是“新加坡国父病逝”。

李显龙坚定“不选边”

李显龙的外交政策继承了李光耀的衣钵，虽然火候和手腕比其父略逊一筹，诚恳超越其父，总体依然出类拔萃，超过多数大国首脑。至于和弟、妹内讧，那是另外的话题。

新加坡明确支持多边贸易协议。无论是中国推动的“一带一路”、东盟发起的RCEP，还是美方倡导的TPP和印太战略、日本接手的CPTPP，它都来者不拒，积极参与，多多益善，和气生财。

1990年，李显龙与美国签署防务合作谅解备忘录，开放樟宜军港，成为美军撤出菲律宾苏比克湾后在东南亚开辟的第一处航母驻泊基地。2003年，美国邀请新加坡与日、韩一样成为非北约盟国，李显龙却毫不犹豫拒绝。

2005年、2019年，李显龙两次与美国续签防务协议，分别延长15年。新加坡时间2019年9月24日凌晨第二次续签后，李显龙在Facebook上发帖称，“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美国军事的存在为新加坡地区的和平、稳定与繁荣提供了支撑，这是新加坡政府一贯支持的。”

2018年3月8日，特朗普在白宫会见韩国国家安保室长郑义溶，爽快同意金正恩尽快见面的意愿。朝核问题、美朝关系明显缓和，特朗普认为不必有求于中国制约朝鲜，可以与中国翻脸，4月开打竞选时就承诺的贸易战，迅速扩散到科技战、外交战、金融战、舆论战、教育战等领域。中美关系急转直下，没有最坏，只有更坏。李显龙公开声称“不选边”，说得次数最多、立场最坚定，而且还多次挑明东盟也“不选边”。这符合新加坡、东盟利益，也符合中国利益，未必符合美国利益，受到中国欢迎。

2022年2月24日乌克兰战争爆发，新加坡很快站出来谴责俄罗斯侵略，但并不意味就是选边美国，更非追随美国反俄，而是基于自身利益，为小国谋生存空间。如果大国可以凭借武力肆意侵犯小国主权和领土，那么手捧金饭碗的新加坡国将不国，例如马来西亚就可能套用普京的逻辑和借口，有吞并它的冲动。

2023年4月19日，李显龙在国会参加政府施政方针辩论时又实话实说，中美之间“存在着很深的相互猜疑与根本的不信任”，“中美关系短期内不会改善”，“会让双方付出高昂代价，对世界其他地区来说，也意味着巨大的麻烦”。

“老大”和“老二”火并，聪明人往往旁观躲避，缺乏实力和意愿调解，害怕两边都得罪，引火烧身，李显龙偏不。2019年5月31日晚，他在第18届香格里拉对话会开幕晚宴上，发表了一个理性中立的主旨演讲，说出“不选边”国家的心声，尝试调停。

针对中国，他一方面回顾冷战历史，同时印证李光耀、杨荣文陈述的事实，委婉批评“中国在东南亚各地，包括马来亚和新加坡等非共产主义国家，支持当地共产党的革命行动，提倡武装起义”，促使1967年东盟成立；另一方面肯定中国的发展与成功也让全世界受惠，强调各国必须适应一个更具影响力的中国，中国希望在制定规则方面拥有更多发言权和更大的作用，这是可以理解的。

针对美国，他一方面肯定美国在亚太地区扮演了主导角色，并在维持区域的稳定和安全方面发挥了作用；另一方面指出中国也无法轻易扳倒美国，美国仍然是世界第一强国，它的经济是世界上最具创新力和最强大的，其军事力量和开支也远远超过中国。

李显龙演讲之后，中国军事科学院原副院长何雷中将率先提问而且是两问，李显龙在回答第二个问题时重申，“我们尽自己所能和两边都做朋友，发展并保持各个领域的关系，但主动地避免选边站队。”6月2日，中国防长魏凤和在“香会”发言时，称赞李显龙的主旨演讲“精彩”并“祝贺”。

谀友全是损友，诤友才是好友，中美都敬重李光耀、李显龙。2015年11月7日，习近平、马英九首次峰会选在新加坡不是偶然；2018年6月12日，特朗普、金正恩首次峰会选在新加坡也不是偶然。

当然，由于新加坡的“不选边”，不完全听美国话，也不能时时、事事、处处符合美国利益，一些傲慢自大的美国精英不舒服，更未视新为核心盟友。拜登执政后，遏制中国崛起的策略比特朗普老辣得多，例如广泛团结盟友、占据民主道义制高点，2021年12月举办首届“民主峰会”，就不邀请中国、新加坡参加。

美东时间2023年7月24日，《华盛顿邮报》刊登《北京立场的回声，在新加坡引起焦虑》长文，武断指责新加坡、新加坡《联合早报》亲中。扣除时差后仅隔半天，《联合早报》公开回应《华盛顿邮报》的质疑，并附上华邮采访的六个问题和早报的完整答复中英文，有理有据，以正视听。《联合早报》回应专业、得体、高效，而不是一味回骂、相互比烂，值得中国宣传部门、外交部门和主流媒体虚心学习。

新加坡鲜明反对“台独”、“港独”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新加坡在敏感的主权和领土完整问题上，牵涉自身的核心利益，所以长期立场鲜明，毫不动摇。

2004年9月25日，新加坡外长杨荣文在联合国大会演讲，敦促台湾不要寻求独立，不点名批评民进党当局的“台独”举动非常危险，“将导致与中国大陆的战争，并将其它国家拖入进去。”9月27日，台湾外交部长陈唐山攻击新加坡不过是“一个鼻屎大的国家”，还用粗俗的闽南俚语讽刺新加坡“奉承”中国，台岛舆论哗然。9月28日，新加坡外交部发表声明，温和但坚定地回应：“这不是新加坡第一次表达对台湾的关切，许多国家相信台湾追求独立是一条危险的道路。”

如李显龙所说，新加坡和中国大陆是好朋友、和台湾也是老朋友。有段时间，新加坡与台湾的关系走得过近，长期保持军事关系。2016年11月23日，新军例行在台湾训练后，9辆装甲车及其装备通过商船转运回国，在香港被临时扣押以示警告，两个多月后放行。大陆没有过多纠缠，选择下手的地点（未在大陆境内）和暂扣的时间也都克制。

2022年8月2日22:43至3日18:01，美国众议长佩洛西访问台湾，打错算盘、弄巧成拙。针对美方切香肠式掏空一个中国，推动“台湾独立”，中方开始切香肠式强化一个中国，促进“武力统一”。以佩洛西访台为由废除虚拟的“海峡中线”，大陆军机军舰经常穿越，实现常态化巡航，宣示对台主权，大幅压缩台湾的防御纵深和反应时间。美方赢了面子、中方赢了里子，这是台海局势失衡的标志性拐点。

佩洛西访台之前访问了新加坡，美媒已提前放风此行访台，全球纷纷聚焦。2022年8月1日，李显龙在总统府会见来访的佩洛西和美国众议院代表团时，以一贯的直言不讳强调，“稳定的中美关系对本区域和平与安全之重要”，当晚《联合早报》网络版的报道以此关键句为题。笔者当时评论解读，李显龙对佩洛西计划访台的冒失行迳，委婉表示异议。

2019年6月9日，香港爆发“反修例”运动，示威者一直坚持“五大诉求”。争自由、争民主固然可嘉，为多数人乐见；反暴力、反港独应成为市民的主流理念，也是行动底线。按理说“两争”与“两反”不矛盾、可兼容，香港却不幸沦为暴力犯罪的天堂和叛离中国的基地。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环顾国际政坛对香港“反修例”事件的看法，李显龙夫妇是罕见的明白人、直白人，未按“民主-专制”的意识形态两分法站队，立场与美国迥异。2019年10月16日，李显龙在福布斯全球CEO会议上一针见血地指出，反对派提出的“五大诉求、缺一不可”，“并不是用来解决香港问题的”，“主要是想羞辱与推翻（香港特区）政府”。一些香港“民主派”抗议者游行时，随即无区别攻击新加坡在香港的企业，表达对李显龙的言论不满。

李显龙依然直言不讳。11月4日，他在曼谷出席第14届东亚峰会发言时提到香港复杂的局势，又强调“必须在‘一国两制’的框架下找寻方案，因为香港始终是中国的一部分”。10月26日，何晶在Facebook上发帖忠告，“香港人能为自己做的事，是深深凝视自己，想清楚自己希望在中国、为中国充当什么样的角色。只有当他们能在中国、为中国发挥作用时，香港才能一并在世界上找到自己的角色。”

美、英以“反修例”事件为由，多次制裁中国及其香港，2023年11月美国举办旧金山APEC峰会，就不按惯例邀请香港特首李家超出席。新加坡依然“不选边”。2022年7月1日，香港回归中国25周年，西方一片唱衰，李显龙却发贺信给中国元首习近平，新加坡副总理王瑞杰发贺信给香港特首李家超。

2023年3月27日至4月1日，李显龙访华并出席博鳌论坛，成为中国解除新冠疫情严厉防控措施后接待的首位外国首脑，也是中国新一届政府接待的首位外国首脑，联合声明将中新关系提升为“全方位高质量的前瞻性伙伴关系”。

经济靠中国，安全靠美国，独立自主、左右逢源、平衡有度，新加坡外交干得实在漂亮。如果非要说“选边”，新加坡向来是“选己”，即维护本国利益最大化。■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