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战争：西方克制不是绥靖，而是理性避免战争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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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胜舟：乌克兰有权进攻俄本土，实质已经这么做了。美国和北约限制的是不得用它们提供的武器攻击俄本土，这不是绥靖，而是值得肯定的理性。

叶胜舟

■6月13日，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杨军在新加坡《联合早报》发表《西方绥靖政策下的俄乌悲剧》文章（下称杨文），读后既有生灵涂炭悲愤的共鸣，亦有一些观点商榷。

西方愿意和能够制止俄罗斯吗？

杨文认为，21世纪发生俄乌战争，“西方一贯对俄奉行的愚蠢的绥靖政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还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对普京第二次车臣战争、吞并克里米亚、入侵乌东地区都是绥靖，“成全普京一次次加大赌注，才有孤注一掷的特别军事行动”。

笔者认为，美国率领北约的确不是被动地绥靖，而是纵火式“推波助澜”，后者作用大于前者。俄乌战争爆发前，作为冷战结束后的唯一超级大国，美国主动采取战略攻势，北约持续东扩，咄咄逼人，在俄家门口驻军和部署进攻性武器，持续压缩俄战略空间。

1990年，美国国务卿贝克向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承诺，“如果北约可以在德国保持驻军，那么北约将不会向东扩张，哪怕一英寸。”事实是北约此后五轮东扩，俄罗斯据此判断多次被欺骗，也多次警告，提议进行谈判，最近一次是2021年12月17日公布《俄美安全保障条约草案》，均被冷落和拒绝。普京2021年6月接受美国NBC采访、12月23日举行年度新闻记者会，两次愤怒地抨击“北约东扩了五次”，“厚颜无耻地欺骗了我们”。

俄罗斯对独联体国家保持着特殊的利益，也保持着特殊的影响力，这符合地缘政治和历史惯性。如果外界冒进渗透，难免与俄发生冲突。2023年6月13日，普京重申，开展特别军事行动是“对越过俄罗斯划定的红线（指北约持续东扩）的反应”，指责北约“2014年发动这场战争，我们正在努力终止它”。

“2014年”显然是指2014年2月基辅暴动骚乱愈演愈烈，2月22日乌克兰最高拉达弹劾并罢免亲俄的亚努克维奇总统。俄视之为美在乌策划反俄“颜色革命”，作为报复，3月21日吞并克里米亚。

俄乌战争爆发后，美国迅速带领西方盟国严厉制裁俄罗斯，持续援助乌克兰。如果以为美国和北约的目的只是捍卫民主自由普世价值，或者为乌克兰伸张正义，那就有些天真了，其实都是政治精英们勾心斗角、合纵连横，为本国利益谋取最大化，区别在于策略是否高明、能否实现、如何实现。

杨文乐观认为，“如果当初欧美政客们表现得再坚毅果敢一些，再勇者无惧一些，再实施一些有效的遏制战略，俄乌之战大概率是不会发生的。”

依笔者之见，美国遏俄战略还不有效吗？已经把北极熊逼到墙角，退无可退，恼羞成怒了。按照俄罗斯的逻辑和辩解，北约不东扩，就不会吞并克里米亚、特别军事行动。欧美若抗俄更坚毅果敢，战争就不会发生吗？不妨分析一下战争的责任和渊源。

俄乌战争爆发有复杂的历史经纬和持续的现实责任，也是欧洲安全体系大崩溃的标志。如果区分责任，俄、美、乌大致四三三比例，这也是客观分析的三个维度。美国的战争责任前文已述。

普京当然是首要的战争责任人。国家实力与个人野心不匹配，严重误判局势，陷自己和人民于深渊，加速俄罗斯衰落为二流国家。美国的确事先掌握俄军调兵、作战等机密情报，表明对俄军政高层和前线部队自上而下的渗透有多么深入、成功，而且必定经营多年。开战前，中央情报局（CIA）局长奉拜登命秘密访俄，拿出证据最后一次警告，此时俄已铁了心动武，且对战况盲目乐观，所以拒绝。

普京开战的意图未必如杨文分析，“全面而一次性地彻底将乌克兰重新并入俄联邦”。而是推翻泽连斯基政权，扶持一个傀儡的亲俄政权，手法和2014年吞并克里米亚、2022年吞并乌四州一样，在俄军枪口炮口下组织所谓的“全民公投”，然后建立俄白乌“斯拉夫国家邦联”。如此他虽然不能恢复苏联辽阔的版图，至少成为统一斯拉夫民族的“盖世英雄”。

这个“盖世英雄”想法有合情一面，最不合理的是手段，不能用战争。哪怕要渗透、收买，可以徐图之，吃相太难看、消化不良，甚至食物中毒。国与国之间有分歧矛盾很正常，但不应通过侵略战争解决问题，这明显违背《联合国宪章》，又未能顺利地实现速战速决。如今骑虎难下，落日余晖，如何收场已不能自主。

本世纪以来，引起全球公愤的政权有三个：一是阿富汗塔利班，悍然炸毁世界文化遗产巴米扬大佛，如今又违背自己重掌权力时的承诺，再次禁止女性受教育和工作；二是朝鲜金正恩，悍然进行第六次核试验，多个国家与其断交或驱逐大使；三是俄罗斯普京，悍然入侵乌克兰，联合国大会多次表决结果明证了公道在人心。

还有一个战争责任人是泽连斯基。他接替被罢免的亲俄总统，当然亲美。亲美没啥大不了，问题是“一边倒”亲美，不顾俄罗斯一再警告，甚至将加入北约和欧盟入宪，公然与俄对抗，而且冲在前线，做炮灰就成了早晚的事，可惜祖国成为陪葬。可以说这是一国内政，但碰到俄罗斯这样的蛮横恶邻，又是斯拉夫兄弟，情何以堪？

一国元首的首要责任，不是图己之快、大展鸿图，而是保护本国人民生存和尊严。泽连斯基战时的优异表现，不能掩盖战前的平庸误国。有两个成功的先例就明显更高明。

其一是芬兰。1940年3月苏芬战争惨败后，芬兰做“小媳妇”80多年，屈服于苏俄淫威之下，直到把握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后无暇分心的百年契机，迅速摆脱中立，果断申请并成功加入北约；其二是新加坡。小国中的楷模，多次公开声称在中美之间“不选边”，也敢向中美多次讲真话，中美还都买账，视为诤友，马来西亚也不敢吞并它。

西方克制不是绥靖而是理性避免战争失控

杨文批评美国绥靖，“撤出在乌克兰的美国军事顾问和观察员，进一步纵容普京有恃无恐，悍然发动全面战争”。

依笔者之见，美国很早、反复表态美军不参战，哪里是绥靖，反而是为普京深挖坑、诱其跳，变相鼓励发动战争。俄乌战争爆发后的事态证明，美国是最大受益者，北约和欧盟空前团结，巩固美国盟主地位，欧洲与俄罗斯能源脱钩、与美国深度捆绑，美国从战争中受益。

杨文引用美国霍普金斯大学战略研究学者科恩观点，质疑乌克兰为何无权向俄本土反击。

依笔者之见，乌克兰当然有权进攻俄罗斯本土，实质已经这么做了，无人机袭击莫斯科、袭击俄罗斯边境定居点、袭击克里米亚大桥（俄视克里米亚为领土）等。美国和北约限制的是不得用它们提供的武器攻击俄本土。

这不是绥靖，并非如杨文所称“结果无一不是陷入更大规模、更惨无人道的战争火海和泥潭之中”，而是值得肯定的理性，避免了战争急剧升级甚至失控。6月12日，法国总统马克龙透露西方军援的底线，“永远不要攻击俄罗斯（本土），避免任何形式的冲突升级。”

美国和北约克制，不提供远程导弹；提供了“海马斯”火箭炮，但不提供射程最远的火箭弹；开战一年后乌军不胜，升级提供战机、坦克等重武器，但不提供最先进型号。在此情况下俄罗斯也有相应的克制。

如果真的杀红眼，乌军用西方援助导弹袭击莫斯科、圣彼得堡，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存在拖北约下场与俄罗斯直接冲突的高风险。普京一定严厉报复，最先受罪的还是乌克兰人民，全世界谴责，又能拿普京怎么办？双方都有无辜平民的鲜血，五十步笑一百步吗？

普京发动战争已经不幸，如果美俄发生战争更是大不幸。俄军不敌当然不会等死，不得不在乌克兰动用战术核武器，导致美军不得不动用战术核武器进行报复，这对乌克兰甚至欧洲、全球都可能是浩劫。

正因为俄军有庞大核武库，所以笔者多次说虽然战略完败，但可以战术不败。美国、北约没有任何意愿和勇气下场，或允许用其武器攻击俄本土，所以普京有恃无恐发动战争。战争拖得越久，俄军胜算越高，美国受益越多，乌、俄、欧亏损越苦。

杨文批评，西方援乌的武器设备是在“反复纠结、拖延和搪塞之后”，点名德国最初只援乌几百个钢盔，最近才交付“豹2”坦克，足足等了一年多。

西方尤其美国的军援力道已经很大，只是还满足不了泽连斯基的胃口，以至于拜登与泽连斯基会谈时，提醒他要“感恩”。6月13日，美国国务院宣布第40次对乌军援计划，提供价值3.25亿美元的武器装备，累计已提供400多亿美元军援。6月12日，美国继英国之后放风，可能将向乌克兰提供国际法禁用、可穿透坦克正面装甲的贫铀弹。普京6月13日回应，俄罗斯也有贫铀弹，“我们也将保留使用相同弹药的权利。”

至于西方开战时援乌武器缓慢，不是绥靖，而是功利。当时不仅西方，几乎全球都普遍认为，一周之内，俄罗斯大军就会攻克基辅，那还援乌干什么？作为战利品捐献给俄军吗？由于俄军虚弱轻敌，乌军顽强撑过第一周，才换来自己的生机。

其实乌军第一周的胜利，离不开美军情报支援和战术指挥。例如，俄军直升机群突降基辅郊区机场，试图建立前哨基地，战术与1968年入侵捷克斯洛伐克首都布拉格、1979年入侵阿富汗首都喀布尔一样。俄军遭到早有准备的乌军伏击，大部被歼，残兵仓皇撤退。否则站稳脚跟，后面已待命的大批军用机群和士兵蜂涌而至，基辅就守不住了，泽连斯基只能在靠近波兰边境的利沃夫建立流亡政府，俄罗斯就可以按原剧本成立傀儡政权。

至于德国谨慎军援，也有其国情苦衷和历史纠结。德国发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给本国和世界带来沉重的灾难，法西斯和战争罪行在二战后受到严厉清算，国内也有严格的立法。这导致德国民意和政府对军事化心有余悸，自己过不了心理坎，也怕欧洲其他国家误解。

如果不是俄乌战争爆发，德国怎么可能180度大转弯，重新走上扩军之路？朔尔茨怎么可能迅速下决心，设立1000亿欧元特别国防基金，承诺将国防开支提高到北约标配的GDP占比2%？德国一直逼美国先宣布援乌不实用的“M1艾布拉姆斯”坦克，随后再宣布援乌实用的“豹式”坦克，避免俄罗斯报复德国，如有报复也与美国共摊，这才是成熟高明的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