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积电的“美国梦”和政治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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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方曦：台积电25年后再次赴美建厂，而这次为之奋斗的“美国梦”是否有不同结果，可能除了政策的天时和州政府的地利，最为重要的是产业实践当中的人和。

杨方曦

■十二月初,台积电在亚利桑那州宣布追加在美国建造芯片晶圆厂的投入。新计划的400亿美元投入与2020年宣布建厂时的预算相比增加了两倍。技术层面上，除了之前承诺的5纳米制程，还将引进当前最先进的3纳米技术。美国总统拜登，台积电创始人张忠谋，苹果首席执行官蒂姆•库克, AMD的苏姿丰，英伟达CEO黄仁勋，以及ASML的CEO温彼得等都到场，共同展望半导体行业在美国再工业化潮流下的美好愿景。

台积电的高调“表态”也恰逢另外两个美国盟国响应美国召唤的时间点。荷兰和日本加入对华芯片制裁的联合阵线，计划跟随美国政策，禁止向中国出售能够制造14纳米或更先进芯片的设备。这些措施符合华盛顿十月制定的最新出口管制法规。14纳米制程技术落后市场上最新技术至少三代，但它是衡量半导体产业技术水平的重要里程碑，也代表了美政界打压中国芯片科技的政治利益和美国商界利益之间的微妙“平衡”。

八月通过的《芯片法》是拜登政府的一大政绩。遏制中国芯片发展的同时，其用意也着眼美国国内芯片产业的发展和博弈。通过加大投入，美方希望把最先进的芯片制造技术留在美国本土，吸引更多的企业拥护政策，把此行业做大做好。这些做法符合产业逻辑，但是同时也需要美国政府在多个不能自洽的目标之间寻求平衡。

美方考虑的最重要的一个平衡就是如何既施加足够强度的出口限制，从而对中国在高端芯片领域进行战略封锁，同时又不影响出口，使得美国众多的芯片产业全链企业能够在中国庞大且不断拓张的中低端芯片市场中持续盈利。九月初，英伟达（Nvidia）和超微半导体（AMD）分别收到了停止向中国出口高级芯片成品的禁令，其中包括一系列的4 nm、6 nm、7 nm低纳米数先进制程芯片。禁止特定芯片，放行其他芯片的出口管制，体现了精心规划的平衡考虑。此外，国际芯片制造商也纷纷宣布在美兴建大型芯片工厂项目，包括在俄亥俄州建厂的英特尔 (Intel)，在纽约州建厂的美光科技(Micron)，以及在得克萨斯州建厂的三星电子(Samsung Electronics)。在对外宣传中，《芯片法》“发言人”，美国商务部部长吉娜-雷蒙多(Gina Raimondo)近期频繁重申拜登政府的承诺：一方面战略性调整出口管制法规和投资筛选的法律框架，来捍卫美国本土的核心技术，另一方面将继续在保证国家安全的基础上，展开与华的经济竞争。

台积电在这个节点上选择“all in”美国是一个影响深远的举措，势必在中美关系的博弈中产生巨大反响。其创始人张忠谋不止一次公开表示在美国做晶圆厂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本月在亚利桑那州的移机典礼上，他也不客气的指出，”globalization is almost dead, free trade is almost dead”（“全球化，自由贸易已危在旦夕”）。从经济角度看，在美国建厂不符合成本效益的商业逻辑，但是随着对中美地缘政治的担忧升温，半导体制造业转移到亚洲的历史趋势被逆转。从而，半导体制造工厂在美国本土扎根变得合理了。在最近一次台积电的财报上，其CFO表示因为供应链分层，劳动力成本将提高，而在美国的晶圆厂的整体费用也必然会远远高于台湾。早在25年前，张忠谋就曾尝试在美国设厂，在过程中经历了企业文化，人才短缺和成本等问题，也交过昂贵的学费。快进到今天，张忠谋解释移机典礼和开幕仪式的区别，并强调了这个“开幕式”并不代表已经万事俱备，马上就能出产芯片，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并用了 “the end of beginning” (“一个开篇的落幕”) 暗指一个时代的落幕。“接下来”，这位创建了台积电的长者说， “是辛苦的拼搏”。听到这句寓意深远的告诫，台下一众行业高层和势在必得要夺回半导体高地的政客，不知是否有所感触。

台积电亚利桑那州的两座晶圆厂预计将创造约一万个高薪高科技制造业职位，包括约四千五百个台积电的全职岗位。据美国国家经济委员会（National Economic Council）称，台积电的工厂全面投产后，每年将生产60万片晶圆。不过，美国工厂将只占台积电全球总产能的一小部分，毕竟台积电在2020年的总生产量为1200万片晶圆。当天到场的苹果CEO库克力挺台积电，表态将扩大与其合作，并将会购入台积电在亚利桑那州生产的芯片。英伟达(Nvidia)也将成为台积电亚利桑那州工厂的客户。可是，美国本地的行业大佬们只字不提此举将大规模提高芯片购入成本。在仪式当日，道琼斯工业股票平均价格指数下跌1%，苹果公司股价下跌2.5%，英伟达股价下跌3.8%。

对于台积电而言，在亚利桑那州的建设，研发和运营成本将会比在台湾至少高出50%。台积电需投入人才培育，不仅将亚利桑那州的技术人员派去台湾接受长达一年的培训，同时也需要把经验丰富的台湾芯片工程师派往美国工作。台积电从决定在美建厂，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能硬着头皮从零开始建厂和培育人才，为美国本土的半导体行业“做嫁衣。” Intel (英特尔)已经在亚利桑那州深耕40年，其最大的生产基地也在此，并且有完善的政治游说机制。州政府接下来如何平衡两大半导体巨头对人才，设备和供应商等有限资源的竞争，把一碗水端平，这里面的学问不小。

从台积电到日本与荷兰，美国与掌握关键技术的合作伙伴结成联盟是第一步。随后，用“糖衣炮弹”吸引最优秀的人才和公司在本土发展。其中更不乏软硬兼施的手段，不但泛化国家安全的概念，还在国际舆论上争夺话语权。在这些措施实行之后，台积电是否会因为将大量资源转移到一个短期无利可图的市场，从而削弱台积电在研发方面的核心竞争力？台积电一方面要证明自己在美发展有足够的诚意，同时也要达到投资人的预期。台积电接下来需要证明这个巨大的风险投入能带来经济价值，并对台积电的长期资产负债表有利好的影响。

对美国而言，芯片再工业化的进程任重道远。如果无法结构性调整半导体行业里经济利益和短期主义，多少个芯片法案和台积电也于事无补。在台积电亚利桑那的活动上，拜登总统向观众发问 “诸位，谁说美国不能在制造业上再次引领全球？”行业离岸在国际化的进程中是一个必然的结果，但美国现在的政治博弈，强行转换成“友岸制造”(“friendshoring”)，以保护美国本土的供应链，具体成效能有几何不能只靠政府号令，而解决具体问题的政治意愿可能是制约台积电美国梦的最大瓶颈。台积电25年后再次赴美建厂，而这一次为之奋斗的“美国梦”是否能有不同的结果，可能除了政策的“天时”和州政府的“地利”，最为重要的是产业实践当中的“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