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布朗大学教授奥戴德·盖勒：中国低生育率现状不必过分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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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应对技术变化，父母开始投资于孩子的教育；技术进步是由人口规模和人口教育质量所驱动的。

■美国布朗大学经济学教授奥戴德·盖勒(Oded Galor) 是统一增长理论的创始人，也被认为是诺贝尔经济学奖的潜在候选人。他在新书《人类之旅》中，以逃离“马尔萨斯陷阱”为出发点，将人类过去200年财富增长和当今全球范围内的不平等归结为三个原因，即技术水平、人口规模和人力资本，其对教育和人力资本的关注和论述也和诺贝尔经济学家舒尔茨、贝克尔在这两方面的观点相得益彰。近日，奥戴德·盖勒接受记者的专访，就人类如何逃离马尔萨斯陷阱、社会多样性对经济发展的作用、中国低生育率以及人类未来面临的最大挑战等话题进行了讨论。采访/马杰

1. 是什么触发您构思这部最新作品，是那只布朗大学的松鼠吗？能否分享一下这本书的创作历程，在这本书中您最想表达的是什么？

《人类之旅》反映了我近三十年的研究。在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全球财富和不平等的根源很感兴趣。通过研究我逐渐意识到，全球范围内的不平等很大程度上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几千年前，甚至几万年前的历史。这基本上引导我发展了统一增长理论，试图去理解社会发展历程。

人类是如何从30万年前非洲出现猿人发展到现在？为了理解今天的不平等规则，制定能带来普遍繁荣的政策，必须了解它的社会初始条件和整个发展过程。

这本书试图与读者分享这些见解，与能够影响政策的个人分享这些见解。因此尽可能让书的内容易于理解，没有行话，让广大读者都能读懂，甚至一个高中生也能充分了解它。不仅对该领域的专家来说非常有趣，同时对来自完全不同学科的人来说也非常有趣。

2. 您的新书谈到了人类如何摆脱马尔萨斯陷阱，我们都认为工业革命后“马尔萨斯陷阱”是错误的，马尔萨斯没有料到人类会创新并将新技术应用。在这个过程中，人类是如何克服这些限制的，马尔萨斯的观点现在还适用吗?

我试图解决两个基本谜题：一个是增长谜题，一个是平等谜题。在增长谜题中，是什么让人类社会摆脱了长期停滞，进入过去200年的繁荣时代，全球人均收入增长了14倍。

事实证明马尔萨斯思想对于理解逃离“马尔萨斯陷阱”非常重要，他对过去的分析绝对准确。然而在他发表学术著作之时，世界正在发生变化，他的悲观预测最后被证明是完全错误的。

与其他物种不同，人类拥有强大的大脑，可以创新。过去的创新与今天看到的创新速度不同。石器时代的创新是一种石器取代另一种石器，人类可以获得的资源，比以前要多得多，结果这些人能养活更多的人口，资源被分配到更多人身上，生活水平就会停滞不前。

技术进步变得越来越快。在工业革命前夕，蒸汽技术得到实施和采用，人们所处的技术环境正在迅速变化。为了应对这种变化，父母必须开始投资于孩子的教育，让他们成为更有生产力的工人。但他们预算非常有限，必须在其他方面节省开支，最后被迫减少孩子的数量，生育率开始下降。

现在，马尔萨斯效应仍然存在于一些社会中。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来自世界的财政援助将转化为更多的人，而不是更富有的人。这些援助会降低当地的死亡率，结果转化为更多的人口。不过，我认为这些力量在世界经济中逐渐被消除。

3. 家庭对人力资本的投入促进了技术的发展，从而带动经济繁荣。反过来，技术对人力资本的影响有多大？人工智能是否会取代人力？人力资本投入在未来是否会进入内卷状态，出现边际收益递减。

普遍的看法是人工智能会减少对劳动力的需求，甚至可能会减少对受过教育的个人的需求。但我不同意这个观点。在过去200年，随着技术的进步，技术和教育之间有很大的互补性，是技术推动了教育的回归，教育让我们能够推进现在所看到的技术。不可否认的是，人工智能在这方面要求更高一些，在人工智能的背景下，我们所需要的教育类型和技能类型将与之前存在的不同。
在工业革命时期，被机器取代的特定领域非常熟练的工匠。但与此同时，对技能的新需求出现了。在人工智能的背景下，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某些类型的任务将由机器来完成，比如公共汽车、卡车或汽车司机将被机器取代。但无论如何，对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的需求会很大，他们将能够在其他方面支持这些机器，为这些机器服务，确保它们正常运行。在这个维度上，对不同类型的任务会有全新的需求。并不是说受过教育的个人会被完全取代，但受过教育的个人会有更高的需求。

4. 您特别特别强调教育的重要性。什么样的教育是好的?人力资本的社会标准是否发生了新的变化?

我在这一年对教育的投资非常灵活。灵活的教育教会我们如何思考的教育，而不是如何掌握某一特定类型的技能，因为任何特定类型的技能都可能过时。未来最重要的教育形式是为个人提供适应新技术和新技术环境的工具的教育。

灵活教育教你的是某种能让你在风雨飘摇的技术环境中穿行的工具，允许你从显然不受人工智能影响的领域，进入由这些技术的实施而需要的新领域。

5. 你如何看待一个国家的“人口红利”?中国是否应该担心人口老龄化和低生育率的现状?

生育率下降是人类从停滞走向增长的重要因素，如果生育率没有下降，社会就会陷入“马尔萨斯陷阱”。现在中国生育率越来越低，中国社会担心年轻一代赡养老一辈的能力。然而，当父母有更少的孩子时，在每个孩子身上比以前投资更多，意味着孩子比上一代更有生产力。

抚养比率（非劳动年龄人口对劳动年龄人口数之比）并没有根据人口素质的变化进行适当调整。中国生育率下降将反映在人力资本的显著增加上，这将远远弥补抚养比的增加。我不会过分担心这个问题，特别是在当前世界背景下，人口压力正在对环境产生巨大压力，并可能导致巨大灾难。降低生育率，加大对每个孩子的教育投资，可以使像中国社会保持以前增长率的同时，消除环境保护的压力。

6. 新冠疫情对全球经济的最大影响是什么?

如果你在两年前问我这个问题，我的答案可能会不一样。我两年前认为应该对全球化趋势更加小心，应该确保自给自足。现在全球克服了疫情的不利影响，疫情不会对全球经济产生持久影响。

新冠疫情对未来生产的方式产生非常有趣的影响。它让我们意识到，有些工作在家里就可以完成。为了接受采访，我可以通过在线视频来实现，不需要为了做某些类型的工作而呆在工作场所。这是一个巨大的优势，可以集中精力并节省成本。两年前，新冠疫情似乎可以对全球化和全球经济产生毁灭性的影响，现在影响正在减弱，一两年后可以忽略不计。

7. 您书中提到了人口多样性，它对经济发展有何重要影响？对于其他国家而言，这种多样性如何衡量？

不管如何衡量多样性，它对生产力的影响是相互矛盾的。一方面，多样性促进了思想交流，更有利于创新。另一方面，多样性与社会的非凝聚力有关，它也会降低生产力，一个中等水平的多样性更有利于发展。在中世纪，像中国、日本和韩国这样的社会相对单一，等级相对森严，对老人和过去的智慧有极大的尊重。在当时，同质性对社会凝聚力的积极作用远远大于多样性对创新的影响。

如今，中国相对来说是同质化的，在一个创新非常迅速的时期，同质化不一定有益。如果技术环境有额外的变化，拥有一个更加多样化的社会将非常有益。中国在教育体系中所能做的就是教会孩子们如何去感受，挑战现有的技术范式，挑战现有的知识机构，从而产生多元化和多样性，最终培养创新。

但在技术快速进步的时代，文化的流动性非常重要。如果你有文化的流动性，你就有能力适应和调整，进而实现经济更加快速增长。埃塞俄比亚可能是全球样本中最多样化的社会，那里的教育系统则必须和中国完全相反，要强调社会凝聚力的重要性，尊重其他种族群体多元化的重要性，这有助于降低劳动力成本。

从衡量标准来看，多样性时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来衡量它，主要是文化多样性，但它也可以衡量其他元素，比如行为多样性、语言多样性、表现型多样性等等。它们都与现代人类从非洲的迁移有关。在60万年前，因为迁徙的过程中，多样性的水平在每个维度上都有一定的压缩。而那些迁徙到远离非洲的社会，比如美洲的印第安人社会，是最同质的社会。

8. 《人类的旅程》实证地证明，许多国家之间的财富不平等可以追溯到历史和史前的力量，在数百年前，数千年前，甚至数万年前。落后国家如何摆脱历史的束缚，挖掘经济潜力，从停滞走向增长?

当我们思考种族之谜，即为什么有些国家富裕，另一些国家如此贫穷，经济繁荣程度的差异似乎可以追溯到遥远的过去。它是否暗示历史决定论的存在，民族的命运由遥远的过去决定？事实上根本不是这样。

通过了解每个国家的历史，地理条件如何影响制度、文化特征的产生，这些特征可能会显著增强和改变。可以制定政策，加速从停滞向增长过渡。我在书中提到的一个策略是长期导向，面向未来的心态。教育决策、储蓄决策和技术采用都受我们规划未来的能力的支配。

一旦认识到历史、地理条件如何影响跨社会的文化特征，我们可以根据初始条件教育孩子如何延迟满足和面向未来。以类似的方式思考其他的文化特征、制度特征，甚至多样性，思考如何减轻历史的包袱，实现普遍繁荣。

9. 全球化有其自身的负面外部性，但贸易通常鼓励各国利用其比较优势发展。但在新冠疫情后，人类的分化越来越严重，反全球化的趋势是否会加剧人类的不平等?

全球化给世界的许多角落带来繁荣，它允许许多在其他方面被孤立的国家参与到全球经济中，并从繁荣的溢出效应中受益。在这方面，任何与全球化背道而驰的趋势都可能伤害社会。与此同时，全球化本身在国家内部产生巨大的不平等。但如果全球化衰落，世界经济会出现更大的不平等。

俄乌冲突让人们产生了一种意识，贸易伙伴不应该依赖某个特定国家作为其商品供应商，应该更加多样化。欧洲会停止与俄罗斯的贸易。但同时也会有其他国家与俄罗斯进行贸易。世界经济中的货物流动将基本保持不变。目前需要在货物流动中建立信心，创造一种政治氛围，即国家之间的贸易不会因为国家间的战争而感到威胁。全球化程度会有衰退，但世界经济会从这个挫折中复苏。

10. 您在您的书中提到气候危机是未来人类最大的挑战，如今极端气候频现，今年夏天高温肆虐全球，如何看待气候对人类的长远影响？

人类的智慧使我们能够从许多潜在灾难中恢复过来，但气候危机可能是人类历史进程中所面临的最重要的挑战，潜在毁灭性影响是压倒性的。我认为通过适当的政策，也许可以在未来几十年克服这场危机。

首先必须以当前的节奏或更快地向环保技术过渡。必须执行更严格的碳排放标准，围绕它形成国际合作。另外，全球人口增长都在下降，这一点非常重要。如果人口减少，环境压力就会比其他情况下更小。当前的气候危机与工业革命有关，工业化技术进步也带来了生育率下降，这对于解决环境压力非常关键。

人类都对潜在的灾难有共同认识，都愿意采取行动解决它。创新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找到革命性技术可以解决当前的危机。如果我们转向环境友好型技术，保持目前的碳排放标准，为减少人口规模提供进一步激励措施，就可以为科学家们争取三四十年的时间来开发这种革命性的技术。

11. 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的战争，可能导致俄罗斯的能源危机，限制天然气的供应和供应。有的欧洲国家放弃和推迟减排目标，德国也开始使用煤炭作为他们的主要能源。您看法是什么?会对此担忧吗？

是的，我很担心。在向环保技术发展的过程中，任何形式的挫折都是有问题的。我们没有无限的时间，需要在未来30年解决这个问题。不过战争是短期现象，欧洲国家会找到替代方案，例如改变天然气供应来源，也许俄罗斯内部的态度会有所改变。

12. 欧洲的俄乌冲突是否会让全球经济变得更慢吗?

目前俄乌冲突之间的战争在很多方面对世界经济肯定是有害的，但这不会是长久的事情。过去30万年里人类社会的进化，人类遭遇过更为重大的冲击。14世纪，40%的欧洲人口死于黑死病。尽管如此；20世纪，我们看到了毁灭性的战争，每一个经历过这些战争的人都受到了巨大影响。但整个人类的旅程相对来说是不受影响的。

欧洲的战争肯定是影响了全球化的进程，欧洲不能像以前那样与俄罗斯进行贸易了。但同样的商品也在其他地方交易，如果俄罗斯不把石油卖给欧洲，而是把石油卖给中国，每一种商品都会找到它的市场，虽然不会是以前的双边贸易。说到底，战争只是重新安排了双边贸易的类型。我认为它并不会对全球化产生长久的影响，不会改变人类的发展方向。

13. 工业革命之后，因为科技进步导致低生育率，那么人口的减少会导致技术衰退吗？

历史上，技术进步是由人口规模和人口教育质量所驱动的。今天要想成为科技前沿，你需要受过高等教育，平均需要25到30年，在过去这是不必要的。例如，孟加拉国大约有3亿人口。在这三亿人中创新非常少，如果孟加拉国的生育率大幅下降，人口将受到更多的教育，有更多的人可以接触到技术前沿，对技术进步产生影响。

世界人口正在减少并不意味着世界将遭受技术退步。从长远来看，如果每个人都能受到尽可能多的教育，在这方面人口越多越好。但全球的许多社会并没有在技术前沿上有所作为，如果生育率下降，人口规模下降就可能有所作为。

14. 在经济学的边际革命之后，以科学化、数量化研究的新古典经济学逐步占据主流地位，这种主流的量化研究可能会导致经济学遇到新的瓶颈，并限制了经济学发展。哲学选择了与科学技术抗争，经济学则基本上选择了投降。对此您怎么看？您对未来经济学发展有什么看法?

事实上，经过过去200年经济学学科的演变，经济学似乎变得越来越科学，它是由数学建模驱动的，比以前精确多了。许多人提出的越来越接近的科学问题，并用数据和正确的经验方法来回答它们。

在经济学学科中，人们正在提出越来越广泛的问题。例如，我的书关于不平等是如何在过去30万年的过程中演变的，这是经济的一部分。科学是非常重要的，能够产生有效的经验预测，更好地理解世界。

如今，数据比以前更容易获得，经济学有了更坚实的经验基础来进行分析，越来越多的数据将会使经济学科更加科学、更加强大，并最终对世界进行强有力的预测和理论论证。我非常有信心，经济学作为一门学科可以通过改进工具，通过提高做出准确预测的能力，为经济发展做出贡献。■